国际冲击波之下黑龙江大豆还有救吗
整个冬天,刘金涛忙得脚转筋:讨债和还债。
他是黑龙江省海伦市的一个建筑包工头,临近年关,还有六十万的工程款没有讨要回来,而身后的工人追得越来越紧,几无容身之地。让他陷入困境的,是华龙集团粮食加工项目:一个大豆油脂深加工生产线。
1月13日,刘金涛开车带着记者,查看了这个位于海伦市郊的重点工程:在一片开阔的地块上,这个加工厂只是建起了一栋附属的建筑,便已经停了下来,至今已有两年。而整个海伦市,像华龙项目一样,陷入停工和停产的大豆加工厂比比皆是。和刘金涛一样的工程承包商们,成群聚集在劳动局等政府部门,等待政府出手相助,要回工程款。
形势是如此严峻,第二天,刘金涛的车就被讨债人开走了。刘金涛至今想不清楚,自己参加建设的这个大豆深加工项目,绥化市市委书记都曾经来视察过,勉励他们要保质保量按期完工,怎么转眼间项目就搁浅了,这个项目投资人也陷入了困境,四处找钱偿还贷款和欠款。
不过,他知道的是,整个海伦似乎都不景气,因为海伦大豆价格倒挂,亏损严重,各行各业都承受着压力。
国际冲击波
海伦是黑龙江的粮食大市,盛产大豆,海伦大豆曾经享誉全国。整个海伦市的各行各业,都与大豆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刘金涛的堂弟刘金龙,连续种植超过20年,这些年,刘金龙家流转了周边300多亩地,成立了专业的大豆合作社,是海伦周边的大豆种植大户。
但从2005年之后,种植大豆的效益,就进入了不稳定的周期,效益逐年递减,这两年,更是陷入了全面亏损的境地。刘金龙简单算了下账:2013年,种植大豆已经出现了亏损,每亩地亏损约100元。
可2014年大豆行情仍然低迷。原来每斤2.4元的大豆,只能卖到2.1元,每亩地亏损140元左右。这还得益于他拥有全套的农业机械,有规模效益。周边的小农户,这两年早已弃种大豆了,更普遍的现象是,越来越多的农户,选择将土地流转出去,到省外去打工。
海伦大豆为什么不行了?32岁的刘金龙并不茫然,他认为,进口每斤要比黑龙江的大豆便宜3角钱左右,这怎么能竞争得过人家?
大豆之乡的农民不愿意再种大豆,这种趋势,黑龙江省大豆协会副秘书长王小语几年前就注意到了。非但如此,以国产大豆为原料的整个大豆产业链,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局。
根据协会的统计,黑龙江省日加工200吨的油脂加工厂有88个,年加工能力达到1450万吨,但近年来实际利用率仅为10%左右,产业已经严重萎缩。而作为主产区的黑龙江省,省内超过一半的豆油、豆粕消费,来自省外进口转基因大豆,黑龙江省既是中国大豆主产区,同时又在向进口大豆销区转变。
王小语甚至悲观地认为:这种局面再不改变,过不了几年,黑龙江的大豆产业就不复存在了。而以大豆为鉴,黑龙江的玉米和大米产业也有忧虑。
在黑龙江省政府科技经济顾问委员会主任陈永昌看来,这些年,黑龙江的粮食,不止是大豆,包括玉米和大米,都遭遇了进口粮食的冲击。而且,在人民币升值的预期之下,进口粮食越来越赢得了市场。去年,中国进口了8834万吨粮食,相当于黑龙江一省的粮食产量,传统的黑龙江北大[微博]仓,甚至是东北粮仓,正在与进口粮食正面交锋。
但这种不利的局面却短期内难以改变。陈永昌说,这些年来,黑龙江一直强烈呼吁对大豆等粮食提高进口关税,以保护本国的产业,但这些呼吁,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交易体系:失去的十年
大豆产业从种植到加工的萧条,代表着黑龙江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粮食加工产业的现状。
2003年,王小语还是黑龙江粮油集团的管理人员。大连大宗商品交易所设立,针对水稻品种要不要进入期货市场,王小语曾经陪同证监会[微博]和大连商品交易所[微博]的官员,在黑龙江各地调研和考察。
当时,黑龙江作为大豆、大米的主产区和重要产区,在期货市场已经慢了一步,沿海很多粮食加工企业,都设立了期货交割库。而粮食期货市场,对大宗农产品(12.04,0.00,0.00%)产业的发展至关重要。但那次调研并没有丝毫进展,在黑龙江设立期货市场、哪怕是设立期货市场交割库,也没有了下文。
2013年,已经在大豆协会工作的王小语偶然看到一则新闻:郑州大宗商品交易所到黑龙江考察调研,而调研的内容,与十年前如出一辙:调研是否设立水稻交易品种,要不要设立大豆、大米等期货交割库。对此,王小语只有悲凉。
可以这样说,作为产粮大省和商品粮调出大省,黑龙江本该早就建立的粮食交易体系,在原地徘徊了十年。但王小语很难说清个中的缘由是什么。这十年来,黑龙江政策研究层面的人士,其实也没少就此呼吁,但在整个国家的宏观决策体系中,这样的声音仍旧是微弱的。
王小语认为,如果期货市场在2003年就建立起来,粮食生产抵御风险的能力大大加强。在美国,多数农场通过合作社进入期货市场,另外不到10%的农民自行进入期货市场,部分农民还要通过期权锁定利润。期货市场不但有发现价格和定价功能,还能够有效服务实体产业。比如,农户能够在期货高价时卖出获利,加工厂可以在低价区间完成全年大豆采购,并在高价时把产品卖出获利。这样,不论是农户还是加工企业,都不用对赌大豆的涨跌,例如,近期国内豆粕价格连续上涨,沿海的加工企业因为有交割库的便利条件,可以把期货市场做为客户,卖出全年生产的豆粕实现利润,而黑龙江省的油厂因为担心市场变化,只能随进货随加工,一旦市场发生变化,只好被动承受市场变化的冲击。
但黑龙江落后的何止粮食期货市场,陈永昌说,这么多年来,黑龙江各类专业批发市场建设也严重滞后,没有市场交易平台,就没有参与权和话语权,有好东西卖不上好价钱。黑龙江生产的玉米和大米,成批成批地运出去了,却没有成规模的交易。大家都知道东北黑木耳好,但南方人采购大宗黑木耳,却不来黑龙江,要去山东东营。
仅仅单向输出,没有交易节点和物流集散,粮食产业对地区经济的贡献率很低。王小语说,以哈尔滨为例,这里曾经号称东方小巴黎,各国的银行和商行云集与此,那时的哈尔滨,是一个各种资本和交易汇集之地。而现在,哈尔滨早已失去了这个功能。
体制之弊
在中国经济整体放缓、进入新常态的周期之时,黑龙江的经济增速,成为最明显的沦陷区。2014年前三季度,黑龙江地区生产总值(GDP)增长5.2%,属于倒数第一。而这一年年初,黑龙江省为此定的目标是8.5%。
煤炭和石油,两大能源工业占据了黑龙江GDP总量近60%。2014年,石油和煤炭量价齐跌,是黑龙江经济减速的主因,陈永昌说,在这种形势下,黑龙江2015年的经济发展计划,也正在调减,预计会确定在6%。
将困境全部归结于国际市场的冲击,或许并不客观。陈永昌分析,这些年黑龙江省政府层面也深刻认识到了发展粮食加工业、延伸产业链的重要性,但为什么发展得仍不理想呢?原因是多重的。黑龙江历史上受前苏联的经济模式影响较重,计划经济建立得最早,离开得也最晚,至今还有旧胎记。对于统一的全国大市场来说,黑龙江的产业结构单一,提供的都是初级产品,这种产品结构风险很高,只要产品卖不掉,就会造成经济下滑。
而另一方面,黑龙江国企数量多,非公经济比重小,是计划经济留下的结构性弊端。而在国企的数量中,央企又占据了其中的60%。面对央企,地方政府常常有回天乏力的感觉。因为在旧的经济格局中,央企处于绝对的垄断地位,对市场和价格都有绝对的影响力,对地方的反哺作用很小。这同时也造成了本地民营企业发展空间小,竞争力不足。
而这种结构性的矛盾,也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思想观念。过去数十年,当各省市的人跑北京争取政策和资金的时候,黑龙江省往往只是被动的等待,从政府层面到企业层面,普遍缺乏竞争的意识。
很多企业还停留在计划经济的思维模式里,只知道抓生产,做好产品,不重视市场开发,缺乏品牌战略,全国都知道黑龙江的大米好,但大米真正叫得响的品牌却很少。各家企业生产的都是“大路货”,不同企业之间还恶性竞争,到处造假,一度影响了绿色食品的形象。
种粮大户刘金龙似乎意识到了这个短板。和父母不同,刘金龙今年32岁,常常上网关注国际市场的大豆行情。如今,像他这样愿意种粮的年轻人,在村里很难见到了。对农产品生产,刘金龙意识到,如今虽然成立了大豆合作社,但仍然没有自己的品牌,没建立起自己的销售渠道,即便是前两年,大豆销售的利润,也大部分被粮贩子赚走了。
2014年起,黑龙江省启动大豆目标价格改革试点,价格水平为每吨4800元,即每市斤2.40元,如果大豆销售价格低于这个保护价,国家将补足这个差价,保护农民的积极性,不过,目前这样的政策,还没有落实到刘金龙头上,刘金龙对此很期待。
王小语也很期待,如果政策落实得好,黑龙江大豆还有救。但如何将大豆产业链发展好,带动区域经济的发展,仍是黑龙江需要面对的难题。
陈永昌则认为,在大豆产业上,不止是补贴,同时也应该提高关税,限制国外大豆的进口,保护国内市场。而对于整个粮食市场,黑龙江要大力发展电子商务市场,扩大网络市场交易量,开拓销售渠道。而在资本市场上,应该引进战略投资者,通过资本运营做大规模,做出品牌,才可能改变低端生产、小打小闹的格局,让黑龙江这个粮仓真正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