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传奇 - 程相文

文汇报,2011年03月24日,记者 江胜信

每年秋收过后,河南鹤壁市农科院院长程相文就会前往海南三亚,暮春时节再北返。40多年,年年如此,像候鸟。

他惦记的不是椰风海韵,而是吸收着充足光热的土地,那是玉米育种的天堂。

到南方育种,简称“南繁”。程相文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甜瓜大王”吴明珠一样,都是通过南繁谱写着关于种子的传奇。

把20年前带到南繁基地不同性状的玉米种质资源,变成黄淮海地区如今种植面积最广的夏玉米品种“浚单20”,这是程相文谱写的传奇。“浚单20”耐高温、耐干旱、耐阴雨、株型紧凑、籽粒饱满,试验田里的亩产动辄过吨,老百姓自家农田的亩产也可达七八百公斤,目前已在全国累计推广1.41亿亩,增创经济效益113.08亿元。这一个个数字注解着程相文笔记薄扉页上用以自勉的那句话:“一粒种子可以改变一个世界,一个品种可以造福一个民族。”

1月22日,温家宝总理在河南调研旱情时来到鹤壁市农科院,他讲了两个忘不掉:“第一,老程忘不掉;第二,‘浚单’忘不掉。”

被总理、农民、土地记住的老程,却以古稀之年、依旧忘我地忙碌在海南的玉米地里,花白的头发淹没于黄绿色的花穗的海洋。

花海无痕,但谁又能说,它不正在孕育新的传奇?

田园是家园 暮色中的红灯笼

我来到三亚崖城镇城东村时,是2月18的傍晚。

广袤无边的玉米地里,星星之火渐次亮起,相隔颇远,一处星火代表一家育种机构。其中一处,带着喜庆的红,这就是鹤壁市农科院的玉米南繁基地,20个红灯笼正发出亮光,悬挂在营地的二层露台上。营地里住着10条汉子和一个女人——程相文的女儿,她是农科院职工,除了要和男人们一样在地里忙活,还顺带照顾父亲。

挂上红灯笼,放几串鞭炮,多做几个菜,破例来点儿小酒,这就是他们在异乡度过的兔年春节。在他工作的48年间,有46个春节,程相文都是在海南度过的。没办法,春节期间,海南的玉米正处于授粉期,是最忙的时候。

我问程相文怎么理解“团圆”两字,他的回答无奈却也坦荡:“我的家庭观念一直很淡薄。”从1959年结婚到1985年俩口子结束两地分居,26年间他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到1年”。1985年之后,每年也有一半时间出差在外。1987年父母过世和2007年爱人过世的时候,他都在异乡的玉米地里。每次得到噩耗,他会忍着悲痛在玉米地里走一圈,然后回屋里呜呜地哭,哭停了,抹把脸,又去玉米地了。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像是通了人性,化作最温存的慰藉。

他习惯守着他的玉米地了。哪怕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人,铺一卷草席,提一盏油灯,拍打着蚊蝇,守着海南的玉米地,自言自语度过除夕夜,他的心也是踏实的。他叹自己没本事,顾不得两头,只能把一件事做好,“尽忠不尽孝,尽孝不尽忠,我已经对不起家人了,不能再对不起等种子下地的老农们。”

女儿程新建小时候跟着姥姥,一年见不了几回父亲,不大想得起父亲的模样。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早起的她看到小书包里有崭新的《新华字典》、三角尺和圆规,问:“俺爹回来了?”是回来了,夜里回的,没等她醒就又走了。她不觉得有多失落,只是满心骄傲地把字典放在课桌上,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眼光——全班就她一个人拥有一本《新华字典》。

她琢磨:“爹老是去海南,那里是不是特别好?”1980年,20岁的她作为单位职工,第一次随父亲踏上了向往已久的海岛。他们在崖城镇水南村落脚,那里没有电,只有油灯;没有煤,只能上山砍柴;没有沙滩上的太阳伞,只有农田里的草帽;没有自己的房间,只有和房东女儿一人一头的床……她掉眼泪了,不是怕苦,是心疼父亲。她说:“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和爹越来越亲了。”父亲的家在玉米地里,她的家在父亲身边。

2008年之前,玉米地是向村民短租的,零零散散,常有变动。2008年之后,崖城镇城东村辟出一大片新地,各家玉米育种机构纷纷租用,鹤壁农科院也以30年租期租下90亩,明年还将增租40亩。垒上一圈围墙,爱吃玉米的水牛进不来了,夜里不用守地了;造上一栋二层小楼,不用借住村民家了;打上一口水井,铺上滴灌,不用挑水浇地了;扛来煤气罐,引来电线,开挖化粪池,修建新厕所,架设太阳能热水器,种上蔬菜瓜果,养上几十只鸡,吃喝拉撒都不用愁了。曾经飘零的家,变成了今天世外桃源般的家园;曾经一个人的年夜饭,变成了11个人的团圆饭;曾经东一块、西一块的玉米地,也“团圆”了呢。

我在露台上眺望这片玉米地。暮色中,它像一大块墨绿色的地毯。等到第二天天亮,它将向我展示怎样的细节?

晨曦中的玉米地

在静得出奇的田间,天悄悄亮了。早起的我跟着程相文来到玉米地里,一旁的助手朱自宽悄悄告诉我:“程院长已经走了一圈了。”

对玉米,我是门外汉,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每一陇玉米的身姿各不相同:个头有高有矮,叶子有宽有窄,花穗有大有小……我问:“这园子里有多少品种?”“5000多个吧。”这真是一个让我吃惊的数字。在随后的玉米育种知识速成中,我渐渐明白了数字背后的含义。玉米雌雄同株:顶端是雄穗,产花粉;腰间是雌穗,有黄色苞衣,苞衣上端吐着密密麻麻的花丝,苞衣里面藏着正待发育的玉米棒子。开花季节,雄穗的花粉随风飞舞,落在雌穗的花丝上,每一根花丝通向玉米棒子的一颗籽粒,只有成功接触到活性花粉的花丝,其对应的籽粒才能灌浆,否则,这颗籽粒就是瘪的。一个玉米棒子成功结实的籽粒大约有500颗。

自己的雄穗授粉给自己的雌穗,称作自交。老百姓地里栽种的玉米,就是通过自交顺顺当当获得收成。但这样结出的玉米棒子,其籽粒只供食用,是不能作为种子用于下一季大规模耕作的,否则就产量锐减,一代不如一代。种玉米的农民们每年都得去买新的种子——一种有别于天然自交、改由专业技术人员干预繁育的杂交种子。杂交优势是生物界的普遍规律,玉米也不例外。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鹤壁浚县的农民们还不晓得这些学问,他们只是按祖辈人的做法,把收下来的玉米棒子剥成籽粒,挑些好的,来年再种到地里去,可无论怎样伺弄,收成还是越来越可怜。“别急,我来想办法。”刚从农校毕业、当农业技术员的程相文安慰满脸愁容的老农。当年秋天,程相文只身南下,想办法去了。第二年,也就是1965年,浚县钜桥镇邢庄村村民邢玉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种下了程相文从海南育得的第一批玉米杂交种子,过去50多公斤的亩产翻了几个跟头,竟然变成了三四百公斤!村民们奔走相告:“小程带回来的种子可真是‘金豆子’!”

村民们围住小程:“这种子明年还有吧?”看着他们巴巴的眼神,程相文点点头。玉米杂交种子至少需要四五个月的繁育周期,河南省一年两季(小麦和玉米)的种植方式和夏热冬寒的气候条件,使这里的土地无法赶在来年播种之前育出玉米良种,年年丰收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南方进行加代培育。为了大地的丰收,程相文又背起行囊,在一年又一年南繁北育的奔波中,“小程”慢慢变成了“老程”。

程相文的玉米杂交试验,形象一点说,就是打破玉米以风为媒、近亲结婚的繁育方式,谁和谁结合由他程相文说了算。比如,把B品种雄穗上的花粉授给A品种雌穗上的花丝,由A结出杂交而成的C籽粒,把C作为种子试种,看看C能否兼而遗传“父母”(A是母本,B是父本)的优点,结出更多更好的玉米。

玉米优生优育的理论并不高深,但想要选育出高产、稳产、适合大面积种植的玉米良种,却是难上加难,这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第一,母本A和父本B必须是性状稳定的,它们结合而成的C才可能稳定。第二,须考量C作为种子试种后的各项指标是否符合好玉米的标准,比如个头要适中,雌穗的高度也要适中,太高了容易倒伏,太矮了透气性不好;叶宽要适中,太宽了抵挡不了风灾,太窄了光合作用受影响;雄穗的大小要适中,太小了花粉少,影响雌穗的授粉和结实,太大了抢夺营养,分配给玉米棒子的养分就会减少;同时还要考察它的抗旱性、抗病性。第三,为了获得品质更好的C,就要在选择母本和父本上动脑筋,比如,把抗倒伏的A和灌浆快的B结合,它们的后代就有可能兼具双方优点,把叶子太宽的甲和叶子太窄的乙结合,它们的后代就有可能避免双方缺点。第四,A和B杂交育出的C,如果被证明不是玉米良种,那么可以尝试把C作为新的父本或母本,与其他的母本或父本再次进行杂交试验……

这方方面面的因素即便都考虑了,实际的结果也难以预测。就像一对聪明、漂亮的夫妇,他们的孩子理论上也应该聪明、漂亮,但也有意外;这个孩子以后又将和谁生出什么样的孩子,谁能说得准呢?

所以,在必要的灵感、经验和勤劳之外,程相文和他的助手们必须要对玉米进行极其繁琐、极需耐心的排列组合,不放过任何可能,让经验和事实共同来选择真正的良种。

这就是我眼前的玉米基地栽种5000多个品种的原因。它们当中,有多少会被淘汰,有多少会被留下来继续试验,有多少可以育出未来的玉米良种?一切都是未知数,只能由漫长的时间来回答。如今已在黄淮海地区大面积推广的“浚单20”,从1991年筛选亲本到2010年通过科技成果鉴定,历经19年,其中包括亲本性状提纯、组配、育种、小规模试种、百亩连片和万亩连片实验等过程。从“浚单20”身上,可以看到一粒良种诞生的艰难。

对此,程相文无法汲汲而求。“在玉米地里”,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方式。这里永远没有从天而降的运气,哪怕是角落里最不起眼的玉米苗,都将在他的目光爱抚下成长,或许,这就是他寻寻觅觅的它。

太阳下的庄稼汉

连续两天,都是阴天。老程他们盼着天晴,天晴好下地。

从春节前开始的授粉期,经过20多天已近尾声,还差园子西南角上那一片。就等好日头了,只有在强烈阳光下,雄穗上的花粉才具有活力。

我去的第四天,2月21日,终于放晴了。老程和他的助手们穿上工作衣、解放鞋,戴上草帽,下地去。工作衣像是医生的白大褂,不同的是它的两襟上有4个大口袋,装着纸、笔、挂牌、套袋等工作用品。草帽可以防晒,但它最主要的用途不是这个,稍后揭秘。

杂交试验必须人工授粉。我问:“是把父本的雄穗折下来,蹭一蹭母本的雌穗花丝吗?”

“不不不,不能这样。”程相文边比划边解释:风一刮,花粉飞得哪儿都是,在多个品种混栽的玉米地里,一个品种的雄穗一定会沾上其他品种的花粉,一个品种的雌穗花丝也一定会沾上不同品种的花粉,这就无法保证纯度了。

需要一样东西来帮忙——套袋。这是一种10cm×20cm的白色纸袋,隔水不隔光。父本的雄穗刚一抽穗,就被套上套袋,并用回形针固定,这时候的雄穗就像一根用糖纸包裹严实的棒棒糖,其他品种的花粉休想沾染。同样,母本的雌穗刚一抽穗,也会被套上套袋,以保证不被任何花粉侵犯。

到了授粉季节,老程他们就像一只只蜜蜂穿梭在田间。他们先来到父本的跟前,用手指弹几下雄穗上的套袋,取下来,它内壁黄黄的,都是父本的花粉。然后护拢着套袋来到母本跟前,探下身子,让草帽的帽檐遮在雌穗上方,这时候再取下雌穗上的套袋,把来自父本的套袋里的花粉,抖落在雌穗花丝上,再立即给雌穗套上原来的袋子,继续隔离其他花粉。整个过程中,草帽宽大的帽檐用来给母本的雌穗创造一个更纯净的环境,以防止人工授粉的当口空气中有其他品种花粉掉落在花丝上。

每一颗授粉雌穗的套袋上,都会系上一个纸牌,上面写着两个数字,前者是母本代号,后者是父本代号。什么品种有什么表现,老程他们都会随手记录。

操作的严谨保证了杂交种子的纯度,更有助于精准地比较出各类种子的优劣。经过千挑万选、一代又一代的繁育,程相文在40多年间共成功选育出11个品种。这些品种的大规模制种则方便多了——选一处周边没有其他玉米干扰的地块,父本和母本相间而栽,在母本刚刚抽穗时,人工去掉其雄穗,简称“去雄”。到了授粉期,地里飘散的花粉都来自父本,借助风力就可以给母本雌穗成功授粉,结出玉米棒子。把成熟的棒子晒干、脱粒,制种就完成了。

由于长时间在太阳底下忙活,老程他们个个黝黑。“80后”小伙子小鹿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有点腼腆地说:“我现在就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嘛——但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还是不一样,他们种地是为了自家的好收成,我们种地是为了让更多农民种好地,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2002年,小鹿随程相文来到三亚,整整4个月都在地里忙活,无暇看海。

此后,小鹿年年都来。营地的11个人都是“老三亚”了。兼当司机和厨师的技术员张金奎说:“习惯了,每到10月,就觉得该来了,不来反倒觉得心慌。”

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庄稼汉子们从地里回来了。空气中的花粉粘到了汗淋淋的皮肤上,偶尔还有红蜘蛛钻进衣服里,痒得很。用太阳能热水器冲个澡,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然后,喂鸡、喂狗、浇树、浇花、摘菜、做饭、洗碗、打扫……他们常常哼着小曲儿,把每一件事情做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他们的快乐,就像是撒在地里的玉米种子,发芽、拔节、抽穗……快乐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快乐,简简单单,充满阳光。

灯光下的研讨会

玉米地盖上夜的被子。勤劳了一天的庄稼汉子还没歇息,正在程相文的房间里聊得热火朝天。

他们挤坐在床沿上,挤不下就搬几张小凳子。床上的枕头被主人睡出一个塌陷到底的坑,床头的小桌子上摆着厚厚几沓玉米育种档案,几只蝇子围着日光灯飞来飞去。

隔三岔五,程相文总要把大伙儿叫一起,开个小会,布置布置近两天的活儿。这天的小会开得尤其热闹,程相文给大家带来了正在三亚召开的全国玉米育种论坛的会议精神。

这个论坛,不仅关乎诸如抗倒、抗病、抗虫、抗旱、抗密等中国玉米育种专家一贯的研究方向,还关乎世界玉米育种的新动向——

比如转基因。中国的数家玉米育种机构都持有来自国外的含转基因成分的育种材料,但转基因玉米的安全性尚待论证,目前只能研究不能推广。如何用好材料、固定基因、提高安全性,这是摆在中国玉米育种专家面前的一个课题。

比如玉米籽粒的含水量。有种说法:“东北三省的玉米种植已全面‘沦陷’。”怎么讲?那里的玉米选种几乎全是美国的“先锋”种子,中国的玉米良种打不开市场。为什么?因为用我们的种子种出来的玉米,收获时籽粒含水量高,达30%,先要晾晒,才能顺利脱粒。而东北的玉米收获季节已是秋天,入冬快,晾晒条件并不理想,农民常常要熬到来年春天才能把脱好粒的玉米卖出去。相比较,“先锋”种子就无需应对晾晒、囤积、霉变、冰冻等麻烦,它的籽粒含水量仅为25%,可以边收获边脱粒。别看30%和25%仅仅相差5%,却是决定种子市场推广度的重要指标,同时也是程相文渴望在未来育种研究中消除的差距。这很难,但他不畏难。

再比如机械去雄。在大规模制种过程中,我们一直习惯给每一株母本人工去掉雄穗,而在美国已经采用机械去雄。能够被机械去雄的母本一定要具备个头划一、雄穗等高、穗干颀长等特点,便于被机器“一刀切”。说实话,过去中国劳动力成本低,重点考虑的是高产,而不是省力,当然不会在意母本是不是细长脖子。如今不一样了,中国的劳动力成本正日渐增长,必须兼顾高产和省力了。

……

“小秦,你说说看……”“海军,你说说看……”不善表达的程相文更喜欢倾听。每个人脚上沾的泥土不一样,智慧也不一样。程相文总说:“多听听,就会知道得更多一点。”

灯光下,眉骨和睫毛投下影子,使程相文的眼袋看上去很明显。他已经75岁了。我问:“程院长,您准备干到什么年纪?”

“干到干不动吧。想在有生之年,再为农民多培育出几个好品种。”他顿了顿,“我不能辜负温总理的希望。”

1月22日,温家宝总理由鹤壁市农科院返回鹤壁市区途中,对同行的省市负责同志说:“我给‘浚单’系列的玉米种子起一个新名字,叫‘永优’。我还要手书出来,送给老程。”

程相文说,“永优”不光是个名字,还是——一个目标。

他乡是故乡

46年间,程相文去过海南很多农村。艰苦的南繁生活和与当地村民的情谊,回味起来像一枚涩中带甜的青橄榄。

我在三亚采访的头两天,碰上阴天,地里活少,因而有幸跟随程相文故地重返,采撷鲜活依然的记忆。

陵水县长坡村

老翻译站在田埂上说:“这一片是母的,那一片是公的。”

2月19日上午,我们来到距离三亚80多公里的陵水县长坡村。1967年,程相文曾在这里租下玉米地,他是来到这个小村落的第一个来自内地的人。

时隔40多年,长坡村的老人们仍有记忆,围住我们,用当地话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村里的翻译、62岁的占道学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他们都知道你是个大科学家,你的玉米地就在山那边……”

老翻译带我们去看当年的玉米地,如今这里已种上当地的菜蔬。他站在田埂上,很有方位感的比划着:“这一片是母的(母本),(籽粒)扁扁的,那一片是公的(父本),(籽粒)圆圆的……”

程相文看到水渠边的一块平地,顿时兴奋起来:“哦!那时候这里搭了个牛棚!种地渴了累了,我就跑牛棚里歇一歇,喝口水。”

从老翻译口中,程相文得知当年的老房东已在三年前去世。他闷着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指着眼前的山梁对我说:“1967年,这里有海啸,大娘带我上山避难,看我没吃的,就宰了家里的牲口……”

田独镇罗篷村

大婶们咯咯笑:“哎呀,他一头栽进去了,臭的呀!”

2月19日下午,我们来到了程相文南繁生涯的第一站——三亚田独镇罗篷村。

1964年10月,程相文在村子里租了8亩地和一间茅草房。玉米刚出苗就碰到旱灾,程相文挑了14天的水,才把玉米一棵棵浇完。没成想接下来又是大雨,他再一盆一盆排涝,一直舀了7天。

我们去的这天,事先接到电话的村里大婶们聚集到符亚理家迎接我们。她们咯咯笑,对我说起了程相文当年的一件糗事。当时,村里的壮劳力都在地里摸工分,大队书记让团员符玉莲带上“娘子军”帮程相文种玉米。程相文教她们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团结起来,为了一个目标》、《愚公移山》,然后大臂一挥:“走,跟我挑粪去。”

当地人从来没有挑粪肥田的习惯,但符玉莲、符亚理她们为了争先进,二话不说跟着程相文向最近的粪池——3公里外的海军医院公共厕所进发。

一担粪水三四十公斤重,程相文每天要往返好几趟,到第四天,劳累不堪的他一阵眩晕,跌进了1米多深的粪便池……

“哎呀,他一头栽进去了,臭的呀!”大婶们绘声绘色形容当时的情景,“我们也顾不得臭了,七手八脚把他捞起来。”

崖城镇水南村

老房东闪着泪花:“我还留着他们用过的东西。”

2月20日下午,我们来到程相文和助手搬往基地之前的最后一站——三亚崖城镇水南村。从1971年开始,程相文在这里度过30多个冬天。

老房东黄生忠今年59岁,他仍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啃芭蕉芯充饥的痛苦经历,所以当程相文来到他家时,刚刚成家的他就对家里人说:“要对他们好。他们离开家乡来这里种粮,多不容易啊。”

几十年的相伴让黄生忠和程相文他们亲如一家。每年10月,黄生忠就给老程他们挂电话:“该来了吧,房间都打扫干净了。”黄生忠的母亲住在三亚市区,一到刮风下雨,就给儿子打电话:“地里的玉米不要紧吧?”

2004年,程相文把中风后瘫痪在床的妻子接到三亚,陪她一起住在黄生忠家。一连三年,直到2007年妻子病重回到河南鹤壁的医院,程相文都是白天下地,晚上守着老伴。她已不能说话,但总是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这样的相守对于大半辈子分居两地的老两口该是多么珍贵。

2008年,程相文和助手们搬往新建成的鹤壁市农科院的玉米南繁基地。3年来,黄生忠依旧维持着出租屋的原样,他闪着泪花:“我还留着他们用过的东西。”

那是两盏油灯,几张草席,几顶蚊帐,几叠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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