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摄影师拍摄家乡百岁老人:记录渐逝的信仰
4月3日下午,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鄂温克自治旗伊敏苏木,蒙古族厄鲁特游牧部落的敖日拉玛老人在儿子的马群旁。上世纪60年代,敖日拉玛收养了一个上海孤儿,如今这位50多岁的儿子是她最爱念叨的、最自豪的事。布仁巴雅尔/摄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吴晓东
文稿蒋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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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4个多月,行程上万公里,走过冰雪、沙地和泥泞,穿过森林和草地,布仁巴雅尔用手机记下了家乡内蒙古呼伦贝尔近百位老人的音容笑貌,也为那些随时会随着老人离去而消失的优秀民族文化和民间艺术留下了可以追溯的影像记录。
放下麦克,拿起手机,这位以《吉祥三宝》《天边》家喻户晓的蒙古族歌唱家,现在自称“手机摄影师”,在他的镜头下,各民族老人真情绽放,其中年龄最长者已经115岁。80多张照片从他拍摄的数千张作品中精选出来,汇聚成在北京时代美术馆开幕的《呼伦贝尔·万岁》专题影像展。这是一次未完待续的展览,布仁巴雅尔的计划是拍摄100位近百岁的老人,把全新内涵的“万岁”赋予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生命。
“我是从草原出来的,我的音乐,我所有的艺术根基都是草原给的。”布仁巴雅尔几乎每首歌都在诉说对家乡的爱恋:《天边》里梦幻般的草原式情歌的优美意境,《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中远方游子对故乡永不止息的眷恋,《呼伦贝尔大草原》传递的对草原的诚挚深情……他把对草原的爱全都融在了歌声里。
生于呼伦贝尔,长于草原深处,并在北京工作20多年,布仁巴雅尔坦言自己的音乐创作一直深受内蒙古民族音乐的影响,“当年《吉祥三宝》让很多人大吃一惊,草原的音乐应该是舒缓辽阔沧桑的,怎么可以这么清新呢?我们忽然意识到呼伦贝尔的民族音乐还远没有传播出来。”2006年一曲《吉祥三宝》在央视春晚一炮打响之后,布仁巴雅尔和妻子乌日娜开始投身民族文化寻根工程,积极从各种民间音乐中发掘素材,吸收养分。
为创作中国第一张鄂温克族原生态唱片《历史的声音》,他们走遍各鄂温克民族聚居区采风,收集了许多即将失传的古老民间音乐,整理了鄂温克族索伦、通古斯、雅库特三大部落不同风格的民歌精品,而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专门创作的《你好!敖鲁古雅》与原生态舞台剧《敖鲁古雅》,更是成为一份民族文化的宝贵资料。
呼伦贝尔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三个民族独特的文化在整个内蒙古都是绝无仅有的,而他们创造出来的音乐、舞蹈、服饰,面对现代化生活的进逼,无一幸免都在节节败退。
《呼伦贝尔·万岁》开展当天,照片里的主人公之一、97岁的蒙古族老人乌云专程赶到展厅。布仁巴雅尔推着轮椅带她看完整个展览,兴奋地告诉她,等自己的百位老人摄影计划全部完成后,会把这些照片结集成册,送到每一位参与拍摄的老人手上。
可就在展览开幕的第二天,坏消息传来,布仁巴雅尔拍摄过的沙驼老人刚刚去世了。8月20日,整个影展里的寿星玛利亚·布老人也以116岁的高龄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正是这次展览的特殊之处。布仁巴雅尔心里非常清楚,在不久的将来,这些照片里的老人们都会一个一个离去,他们带走的,还有那些再也无人会讲的故事,再也无人会唱的歌谣,再也无人会跳的萨满舞……
一次次的采风带给布仁巴雅尔艺术上丰厚的收获,同时也给他留下了很多遗憾:“录音机留下的只有旋律,却无法留下老艺人们演唱时的神态和表情,每个小拐弯处理时是个什么状态,当时穿着怎样的民族服饰,还有老人们的相貌,像民歌一样,一下子就能把你拉到呼伦贝尔,那是这方水土赋予的独特的面孔,要是能记录下这一切那该多好啊。”
开始创作原生态舞台剧《敖鲁古雅》时,布仁巴雅尔曾多次去呼伦贝尔敖鲁古雅民族乡拜访使鹿鄂温克部落的玛利亚·布老人,当时老人105岁,脑子里储存着大量濒临失传的民歌。她一首一首唱给大家听,让布仁巴雅尔惊讶不已。几年前,老人身体突然不行了,按鄂温克传统风葬习俗,家人把老人送进了山里等待最后的时刻,没想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森林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但那次差点失去老人的经历对布仁巴雅尔触动很大,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2016年10月8日,布仁巴雅尔拿起手机,为当时115岁的玛利亚·布老人留下了一组珍贵的照片。从这位国宝级长寿老人开始,布仁巴雅尔开始了为呼伦贝尔老人打造民族影像志的旅程。
在北京时代美术馆5号馆前,一幅12米长、6米高的巨幅海报远远就锁定了过往的目光。海报上,一位身边环绕着驯鹿的绿衣老人,深邃的眼睛眺望着远方的森林。
照片上的97岁老人玛利亚·索所在的使鹿鄂温克部落隐藏在大兴安岭深处,是一个只有200多人的微型族群,也是“中国最后的驯鹿部落”。玛利亚·索被使鹿鄂温克人称为“最后的酋长”,是这个部落的精神领袖。但老人脸上没有酋长的威严,更多的是一个年长者的慈祥和岁月的沧桑。历经部落百年来的岁月变迁,她成了一个民族历史的见证者和文化的承载者。老人不但民歌唱得好,口弦琴也吹得娴熟,而她的最爱还是被使鹿鄂温克视为吉祥物的森林精灵驯鹿。在老人看来,驯鹿更像是她的孩子们,一辈子都在和驯鹿相处,她最清楚驯鹿习性,驯鹿也成了老人生命的一部分。
驯鹿生活在远离人群的森林深处,而老人现在已经不能独自生活在森林里了,但她依然向往着山上的生活,总会趁着精神好的时候去林子里看看驯鹿,只要身边有驯鹿,老人就笑得特别灿烂。为老人拍照那天,布仁巴雅尔仰卧在地上,专注地记录这珍贵的画面,任由调皮的驯鹿从他身上踏过。
一张照片是一个故事,一瞬间,或许就是一段历史。如今只有20多名使鹿鄂温克人还在山上树林里养着驯鹿,越来越多的人定居城市,驯鹿的传说,老人的故事,都慢慢远去了,连同整个民族的记忆。玛利亚·索曾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给驯鹿划出个地方来,一想到鄂温克人没有猎枪,没有森林,没有放驯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梦都在哭。
得知布仁巴雅尔要来家里拍摄,92岁的蒙古族老人门德陶特专门安排了一场庄重的祈福仪式。孩子们带着家人都赶来了,像过年一样热闹。老人独自一人抚养7个孩子,全部供他们上了大学,这在当时是难以想象的困难,她的身上有着草原民族特有的坚韧与乐观,这也正是布仁巴雅尔一直寻找和记录的东西。老人是民间歌手,通过歌曲,她把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一点一滴传递给子女们。赛音朝克图是老人的大儿子,也是草原著名的作曲家,他作曲的《月光下》传唱整个内蒙古草原。当布仁巴雅尔和门德陶特一家人唱起这首歌,外面寒风呼啸,整个蒙古包却瞬间温暖起来。
“这个季节的草原很少有游客来,因为草还没绿不好看,其实,春天里青黄参杂的草原是最真实的,它孕育着希望,象征着传承,就如草原上的老人和孩子,这才是最美的草原。”在布仁巴雅尔看来,草原的精神和文化都需要传承,“呼伦贝尔有不少民族都没有文字,就是靠着歌曲和舞蹈将文化口口相传。艺术很神奇,或许听不懂歌里唱的什么,但通过歌声与舞蹈,能感受到这些民族对生命的热爱”。
长期的采风中,布仁巴雅尔发现孩子们对自己的传统文化越来越疏远,很多孩子都不会唱民歌,甚至不会说自己的民族语言。“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知道,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产生的音乐,是美的,歌词内容是健康的、有教育意义的,而这些文化精髓都是老人们传给我们的,我们要主动去接触他们。森林工人是什么生活状态,牧民是什么状态,打猎的鄂伦春人是什么状态,伐木的达斡尔人是什么状态,我要一个一个去了解,这样真正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文化才能全方位呈现出来。”布仁巴雅尔说。
一张张图片,记录着老人们脸上逐渐逝去的传统和信仰,也讲述着时光留下的故事。
81岁的鄂温克族老人辛桂荣是一种发酵饮料噶瓦斯的传承人,拒绝市场化销售,她说这样批量做的噶瓦斯很容易变质,现在谁愿意喝就送谁,她乐在其中;76岁的蒙古族老人德力格尔塞汗年轻时就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女性,她缝制的每一件蒙古袍都极尽完美,在电视上看到不好好穿蒙古袍的人她会表现得非常挑剔;95岁的蒙古族老人宝达坚持自己民族的待客传统,为了款待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作为主人和长辈的他又是张罗着炖肉,又是献哈达送红包;103岁的汉族老人张汉,曾是大兴安岭深处森林系统中最小的林场——得耳布尔林场的一名工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喜欢读书看报,到现在也不忘关心国家大事;91岁的蒙古族老人娜门桂当年在草原生活时救济过很多迷路的外乡人,给他们衣物和食物,不论是谁都真诚相待,体现着草原宽广的胸襟;如今越来越多牧民离开草原,但80岁的蒙古族老人关布始终扎根在自己热爱的草原上,坚持着五畜俱全的草原放牧传统,也坚守着最古老的文化……
拍摄根河市107岁的汉族老人刘训兰时,老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当时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老人正眺望着远方,用的就是最简单的自然光。虽然身边不乏玩摄影玩得风生水起的朋友,但布仁巴雅尔对这门光影艺术却从没有过研究。第一批照片出来了,除了“有感觉有感情”的精神鼓励,他还从朋友们那里得到了摄影方面的技术支持,手机换成了相机,光线的处理、视角的变化也开始讲究起来。
“每位老人都是一座山,拍摄时我只能用仰视的视角,蹲下、跪下甚至趴下,站起来和他们平视,我根本无法按动快门。”布仁巴雅尔说,即使在最矮的山峰面前,我们仍是渺小的。“呼伦贝尔有着多元的文化,各民族的生活图景交织在一起。但无论是什么民族,人心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一座座山峰面前跪过近百次后,他真的感觉到了这项拍摄的意义:“我发现各民族老人身上有一点东西是共同的,他们是勤奋的,是善良的,是善解人意、热情好客的,面对这些老人,自然而然会肃然起敬,自然而然会想方设法把他们最好的瞬间留住。”
在朋友眼里,布仁巴雅尔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温度的人,这次的影像展被称为“深情的人做深情的事”。自费发起这个大型拍摄和民间民俗文艺发现与记录项目《呼伦贝尔·万岁》,布仁巴雅尔是要向那些在呼伦贝尔苍茫大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致敬,记录那些珍贵的人文风情和民族记忆,并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家乡深深的眷恋和感恩。
“我不说太多的道理,百名百岁老人的深情和渴望会告诉大家实实在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切。我还会继续拍下去的。呼伦贝尔的苍茫大地上还有很多我没拍到的百岁老人、有很多还没讲出来的故事。”布仁巴雅尔在展览结束语中这样写道。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09月01日 0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