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金斯: 人不是从猴子进化来的


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生于1941年,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牛津大学教授,著名科普作家、科学哲学家、生物学家。2005年英国《前景》杂志会同美国《外交政策》评选出在世的全球100名最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名列其中。其作品有《自私的基因》、《盲眼钟表匠》、《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等。

(长江日报,刘功虎)在美国,迄今仍有40%的人不相信进化论,而相信上帝造万物。在我国,很多人对进化论也是半信半疑。英国生物学家、科学哲学家理查德•道金斯日前推出新作《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进化的证据》,向进化论的顽固怀疑者和“什么都不信”、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们发起“知识的进攻”。

在这本书中,他运用大量跨学科的知识和计算机模型向我们证实,无处不在的进化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表演”,它有着惊人的伟力、简洁和美好。道金斯用绵密的论证和诙谐的表达告诉我们,进化绝不是一个建立在沙滩上的理论,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近日,记者通过电邮采访了道金斯。针对日常生活中广为流传的谬见,比如“人类是从猴子进化来的”,“相比小鱼儿,猴子是更高级的动物”等观念,他表达了自己的见解。

不要以为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进化论已经不可动摇

就在不久前,道金斯的一个美国朋友告诉他,美国人正滑入神学的黑暗中世纪。这话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但也非杞人忧天。受过教育的、有才智的、思想健全的人们讨厌这种情况,但不幸的是,那些投票选出具有宗教保守倾向的总统的人们,在数量上仍超过前者。里根曾公开说,进化论只是一个可证伪的理论,一个可能被推翻的假说。后来的小布什,也是一个虔诚的上帝信徒。

道金斯因为坚决拥护达尔文,曾经出版饱受争议的《上帝的错觉》一书,被认为是无神论“骑士”,人称“达尔文的罗威纳犬”。罗威纳犬个性沉稳,极富感情,生来具有警卫才能,古时商人为避免钱财被盗,常把钱袋挂在它们脖子上。

道金斯最富盛名的书籍《自私的基因》出版于1976年。在这本书中,他提出进化的驱动力不是个人、人类或各个物种,而是基因“复制者”。基因是细胞内决定某一生物体性状的遗传物质,是生物存在和繁衍的原动力。基因自私,并且只对自己的生存和繁殖感兴趣。我们每个个体只是自己基因的传播媒介,是一套“生存机器”,而这些“机器”的价值体现于是否能够提高基因存活与繁衍的成功率。

按照道金斯的说法,如果一位母亲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孩子,那不是因为她道德高尚无私,而是她有一半的基因在孩子身上,保护孩子就是保护自身的基因。母亲的行为是利用生存机器确保基因复制体存活下去的一个策略。

他的表述不一定温情脉脉,甚至常常不得不撕开温情的外衣,但是他全部的努力都是希望接近科学的真实。

动物无所谓高等低等,活到今天都是成功者

人们总是能随口说出“高等动物”和“低等动物”这样的字眼,以为这类观念符合进化思想。在道金斯看来,恰恰相反,这些观念在过去和现在都是同进化思想深深对立的。人们认为自己知道黑猩猩是高等动物,而蚯蚓是低等的,可是他们不知道,从他们的共祖开始,两者都经历了漫长的进化。它们存活到现在,都是同样的成功者。“高等”、“低等”的划分毫无意义,如果说有什么意义,也只意味着很多此类观念会带来大量误导。

如果我们追溯到足够远的年代,所有物种无一例外都拥有一个共祖。从某些方面来说,一些现代动物要比另一些现代动物之所以看起来更“原始”,那是因为从其共祖衍生的两个物种中,有一个物种的外在变化较小。但是它们自祖先那儿分道扬镳的时间一样长,没有哪一种比其他任何一种更“原始”。即使同一种动物,其身体的不同部位进化的速率也可能不同,有的动物腰部以下很“原始”,腰部以上高度进化。有的动物眼睛退化成了“瞎子”,而听觉能力却高出其他动物。马脚比人脚简单,只有一个蹄而不是五个脚趾,但人脚其实更原始,因为我们和马的共祖同我们人类一样有五个脚趾,所以马的改变更多。一些猴类在没有受到人类捕杀的情况下正濒临灭绝,它们的生存能力就弱于蚯蚓。

道金斯表示,那些认为动物进化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人类,或者说人类是“进化的终极”的想法,并没有任何理论支持。所有现存的物种,至少成功活到了今天。

人不是猴子“变的”,二者有共同的祖先

有的进化论怀疑者常常质问道金斯,“你老说什么进化是一个事实,可是事实在哪里?如果一只猴子能够生出一个人类婴儿,我就相信进化论。”还有的人质疑,如果人是从黑猩猩进化来的,那为什么自然界还存在着黑猩猩这个物种,而不是消失殆尽?

道金斯见到这种人只好重申,人不是起源于猴子。我们只是和猴子有着共同的祖先。而我们和任何其他一个物种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我们与猴子的共祖恰好看起来更像猴子,而不像人。如果我们在大约2500万年前见到它,我们确实可能会叫它“猴子”。但是,即使人类是从一个“多半会被我们叫作猴子的祖先”进化而来的,也没有一种动物可以立刻诞生出一个新物种,或者说,至少一种动物不可能直接生出一个和自己差别大到“人与猴”程度的新物种。

这不是“进化”的含义。“进化”不仅仅事实上是一个渐进过程;如果“进化”要具有解释力的话,它也必须是渐进的。在一次传代中跨过巨大的鸿沟(让猴子生下人类婴儿)几乎就像神创一样不可能。一对母女之间的差异往往是很细微的,永远小于时间尺度以百万年为计的进化单位所能形成的差异。

在道金斯看来,“猴子是从蚯蚓进化来的”,这句话跟“人是从黑猩猩进化来的”犯了同样错误,正确的说法是:猴子和蚯蚓拥有共祖;人和黑猩猩拥有共祖。

我们每个物种其实都是过渡物种。每个物种无时无刻不在进化演变之中,只是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无法明显观察到细微的差异。

柏拉图的“洞穴”很有害,让人无视进化差异

道金斯不反对柏拉图所有学说,但是他认为柏拉图那个流传很广的“洞穴”比喻贻害无穷。柏拉图认为,人们所看到的“事实”只是燃烧跳动的篝火投射到洞穴墙壁上的影子,而非“本质”。在道金斯看来,这样的哲学想象无疑令人印象深刻,也吸引了一代又一代人学习研究他的理论。柏拉图在内心深处是一位几何学家,他认为每一个画在沙地上的三角形都很不规则,只是“本质三角形”的不完美投影。

道金斯介绍,生物学发展深受这种“本质论”的影响。“生物本质论”在看待貘、兔子、穿山甲和单峰驼时,就仿佛他们是三角形、菱形、抛物线和十二面体。我们看到的兔子,都不过是完美的“本质兔子”的不完美投影。那只完美的、本质性的“柏拉图兔子”永远高悬在理想空间的某处。有血有肉的兔子可能会因为进化而有所不同,但是它们的变异总被看成是某种“不真实”、“幻象”、“偏差”,无需正视,可以忽略,对“本质”而言可有可无。

柏拉图主义者将兔子的任何变化,都视为对“本质兔”的散乱偏离,并且总是运用阻力抗拒之抵触之。他们不知道,生命进化的观点与他们完全相反——物种的后代可以无限脱离他们祖先的存在形式。每一次变化,每一次偏离,都会成为未来变种的潜在祖先。偏离和背叛是如此经常地发生,以至于我们的世界不仅有兔子,也有绵羊、鹿、狐猴。当偏离很远,差异很大,发生“生殖系统隔离”、二者不能再“婚配”时,我们就给新的物种起个名字。一成不变的兔子不是本质,进化才是。

在道金斯看来,赫拉克利特说得很对:“事无定事,万物皆流。”

【访谈】

读+:湖北西部有个地方叫神农架,一度被认为有“野人”存在,你信吗?

道金斯: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定义“野人”的,是指野蛮人,身体畸形的人,还是某个未被确认的少数民族?如果是这些,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无疑都属于“人”。

如果说,他们是猿猴直接生出的接近人类的“猿人”,那我觉得还需要继续观察他们的生物学特征,也许要观察几代人,进行科学考察。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但是这方面我目前没有看到更权威的证据、文章和报道,甚至连这样的“活人”样本也没有。

“猿人”是史前化石中的重要一环,有名的“北京猿人”就是例证。猿人在过渡到现代人之后就消失了。如果其中某一支没有进化成现代人,而一直藏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比如神农架,保持了远古时期的性状特征,那么我希望人们找一个出来,让我们瞧瞧。

我不大倾向于相信神农架能构成某个独立进化的、封闭的“岛屿”——这是新物种、特别物种形成的重要条件。据我所知,神农架远未与世隔绝,甚至远不如像马达加斯加那样独具特色。

读+:你在书里提到抗生素疗程不能乱来,用药不足也有危险,为什么?

道金斯:像任何毒药一样,抗生素药依赖剂量起作用。足够高的剂量,会杀死所有细菌。足够低的剂量无法杀死任何细菌。中间剂量会杀死一些细菌,但不是所有的细菌。如果细菌之中有基因的变异,例如,有些细菌比其他细菌对抗生素更易感,中间剂量恰恰有利于选拨抗药的基因。当医生告诉你“服完他所开的药”时,这是在增加杀死所有细菌的机会,避免留下具有抗性或半抗性的突变株。

实际上,与“用药就是进行基因选择”一样,自然界和人类有意无意进行的“选择”在时刻进行。一次自然灾难,毁掉了一部分生命,留下了另一部分较顽强的生命,他们再组合繁衍,就会产生“崭新”的结果,增添更多的变异可能。

读+:“进化”意味着“进步”吗?

道金斯:你们那边可能喜欢用“进化”这个词,据我所知,台湾常用的词是“演化”,我觉得后者更中性一点。我在前面说了,动物进化,并不以“人类”出现为终极目标。说人更聪明、更高级,是没有多大实际意义的。进化是选择出对环境更适应的器官、行为,以利于基因繁衍、传播,只要有利于这个目标就行。从这个角度说,我也不知道物种进化到亿万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它是多元的,充满任何可能的。“进步”一词的文化意味、政治意味都太强烈了。如果你说的进步是指基因成功繁衍,那我也不反对。

读+:你怎么看待生老病死种种苦难,物种间互相以对方为食物的“悲剧本质”?

道金斯:是的,人类是“有道德感”的群体,我们良心敏锐的人总免不了为此感到焦虑、痛苦。达尔文当年看到雌性姬蜂刺穿它的猎物,将其麻痹而不是杀死,让自己的幼虫在活的猎物体内享用新鲜的肉,他这个伟大的进化学先驱非常反感。但是,自然选择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事实。地球生命一旦启动,其各自的使命就是“推动基因生存”。姬蜂如此对待猎物,又那般对待自己的宝宝;蚂蚁蓄养奴工,为自己的生活服务;狮子杀死羚羊,对幼狮温柔爱怜……生命是壮丽的,同时也是残酷的。一方面,生物在遭受苦难;另一方面,出于这种压力,大量生物为了自身基因的生存而投入艰苦的战斗。

科学家也是人,并且像任何人一样,有资格斥责残忍、痛恨苦难,但是像达尔文这样优秀的科学家认识到:现实世界的真相,无论多么令人不愉快,总要去面对。即使进化本身或进化论教学会鼓励不道德,也并不意味着进化论是错的。

没有数量至少是我们10倍的绿色植物,我们就没法获得能量;没有捕食者和被捕食者之间、寄生虫和宿主之间不断升级的军备竞赛,没有达尔文“自然界的战争”,没有他说的“饥饿和死亡”,就不可能出现能够看见事物的神经系统,遑论欣赏和理解事物。

读+:美容整形可不可以看成是一种人工选择?

道金斯:比起自然选择,人工选择缩短了漫长的时间周期。像狗这个物种,只需要选育几十代甚至十几代,人类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宠物品种,而野狼自然进化成乡村土狗则经过了漫长的年份。在实验室进行的人工选择,比如以白鼠、大肠杆菌为对象,新品种的出现周期可能缩短到以“天”为单位。人工选择的主导者是人类而非自然,但在其他方面,该过程与自然进化完全相同。

美容整形反映了人们急切改变形象的心态。利用人工选择原理,这种追求美的愿望本来是可以得到满足的,但是人们都太急切了,以至于付诸于手术,植入硅胶,而不是求助于基因原理。人们若想得到又圆又大的乳房,完全可以参考人类驯化培育黑白花奶牛的模式,经过几代人有目的的通婚、配对,一定能实现愿望。这样的过程比自然随机选择要快,但是离人们想要的速度(立即让自身变美)还有相当距离。

读+:环保主义者担心人类过度的行为导致物种毁灭,你怎么看?

道金斯:在理想状态下,进化是无穷无尽的,个体会死亡,有的种、科、目,甚至纲都会走向灭绝,但是进化过程本身似乎总能恢复它那周期性的繁盛,新鲜性不会削弱,活力也不会减退,一百年过后又是一百年。

加入人的因素后,地球会走向什么样的新局面,我不敢妄断。要我说,我是个乐观的人,我不太相信人会毁灭自身、毁灭地球,我相信自然的伟大力量。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不管怎样,只要物种不在同一时间全部彻底毁灭,我相信生命的种子总会一轮又一轮繁衍下去。至于人会不会一直是主角,我无法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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